文/宋竑廣
對於七、八年級生而言,戒嚴或許是個很難想像的名詞,
三不五時的集會遊行、百家齊放的媒體,和過去實行黨禁報禁,
難以結社抗議、動輒查禁刊物的時代天差地遠,
但若以打壓異議的角度檢視,見諸集遊法未廢、
政府控制媒體等現狀,又還是能活生生地感受到戒嚴的餘震。
若你是比較關心人權的朋友,比方台權會刊物的讀者,
對於解嚴後的台灣人權狀況,大概知道寶島各地還是哀鳴四起,
終生受迫害的樂生院民,蘇建和等死刑冤案、制度性的虐待外勞、
動輒喪權喪土的原民部落等,許許多多的案例,
提醒我們解嚴儘管有其歷史性的意義,
但人民的自由並未就此獲得解放,
不少人還活在國家機器的鞭笞之中。
儘管迫害人權的事情人人都有可能遇到,但或許是出於身份的不同、
機率的差別,一般人對於這些案子多半有距離感,
對於加害者的想像,也感覺是少數惡警般遙遠的一群人,
或像是死不認錯的法官們那樣,作為體制高牆的抽象存在,
但蕭曉玲案的特別之處在於,存在著多層的加害者,
是近在身邊的一群人,察覺到威權體制的惡靈也是「如來」,
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在高層的發動下,吞佔人民的靈魂,
使之質變成僵屍般,成為忽視/陷害異議者處境的幫兇。
*如來,佛教用語,「就像來了一樣」,指佛無處不在的真如法性,
原意當然是好的意思,在這裡用來反諷。
蕭曉玲,大部份人在看到一綱一本、
北北基議題時才會認識到的名字,她是前北市中山國中音樂教師,
2007年提告市長郝龍斌一綱一本違法後,火速被惡性解聘,
因為過程中太多的不公不義,幾十個民間團體連署聲援,
其中幾個如人本教育基金會、台灣教師聯盟、
台權會等聯袂為她開過記者會或協助運動。
在多數的報導裡,這件事被呈現出來的是小老師對抗大市長,
好像只是兩個人的對峙。一般人不了解老師要被解聘,
在程序上的難度與標準不一,以致於被犧牲掉的好像就只有她一個,
與政策下的受害者,無從了解其中謀害之龐大做工,
及對社會潛伏性的惡劣影響。
解聘蕭曉玲之勞師動眾
蕭曉玲被解聘的這個最終結果,伴隨著種種荒謬可笑的、
把她解聘掉的證據:有拍個時鐘照片(而不是出缺席紀錄)
就說她上課遲到的;有教室日誌寫她上課看支持一綱多本影片的(
世界上沒這種影片);
有明明是拿起校內用的室內電話的照片卻說在打手機的;
或者其他張冠李戴之類邏輯混亂的證物,多達五千頁!
是什麼樣的過程,什麼樣的動員或陣容,才造就得出來這種「
民主奇蹟」的呢?回到事件的最初,
2007年11月12日蕭曉玲告郝龍斌之後,到了12月13日,
中山國中奉督學臨時指示(有公文與議員質詢為證),
在校內召開教師評審委員會(簡稱學校教評會),
也就是解聘一個老師的起點。
於是幾位督學如丁文玲桑冀威等輪番上陣,
有率隊強行進入教室拍照的,有坐陣學校教評會的等等;
校長曾美蕙(現為明德國中校長)要開記者會,上市議會備詢,
以影射方式寫篇毀謗文章,透過合著的書籍發送到全國各機關;臺北
市國中學生家長會聯合會總會長許永佳,
跑來中山國中廣發抨擊性的新聞稿,
家長會長簡忠雄投書媒體任意指控,
家長會準備白布條給學生抗議蕭老師;
連當時的教育局副局長林騰蛟都主持過記者會對外說明,
蕭曉玲自11月12日開始不適任,就是她告郝龍斌的那一天。
主任、老師等當然也沒閒著。訓導主任朱毋我跟著督學闖入教室,
如影隨行一般在第一時間拍攝罪證,
要學生寫下蕭曉玲如何苛待他們,內容卻矛盾紛歧;漫安琦老師(
現為北市南門國中主任)在教評會議上指控蕭上課連續多週看(
不存在的)王昭君影片,但學生的證詞錄音逐字稿寫明並無此事;
徐慧玲老師簽名加蓋章、謊稱為教師會長,
撰文指控蕭上課講政治議題,後面括號一綱一本;
其他還有老師帶隊在教室門口等著上課鐘一響就進教室,
以便逮到蕭遲到的;還有27個老師聯名指控蕭「看臉打分數」
等罪狀,但被聲稱為根據的聯絡簿,
卻是一頁也沒出現五千頁的罪證裡;
還有收回18個班教室日誌好檢查蕭之過錯,
發給508位學生問卷對蕭做針對性的調查等浩大工程。
既然所有被蕭曉玲教過的學生都要寫具名問卷,
學生們同樣忙得不得了,上述種種罪證常常要參一腳,書寫、拍攝、
指控、(偷)錄音,跟著拿白布條抗議,壓力很大,
也難怪有學生在聯絡簿上跟蕭曉玲抱怨道:「
問卷調查不是都不用寫班級、座號、姓名?
萬一資料外洩不就完蛋了?...我覺得這樣很過份。」
由於罪證許多地方本身荒謬矛盾,所以除了具名填寫問卷外,
同學們還要甘冒偽造文書或做偽證的風險行事,
勞心勞力的程度可見一班。
從老師、家長到學生,以上圍捕蕭曉玲的人們有個共通點,
就是曾經大大地肯定她。蕭曉玲是中山國中兩任教師會長,
要多數老師支持才能當選;出面指控她的家長,
也有跟她一起努力過的;而部份跳出來否定蕭曉玲的學生,
不久前還對媒體公開肯定她的教學,
究竟發生什麼事會造成這種變化,從書面上看得到的資料,
有的老師說,蕭老師一開始很有理想,但因為得到教師會長的「
權位」之後開始墮落,以致於她硬要當(沒人想當的)導師(?),
但即便如此,後來她當導師當到被該班家長聯名稱讚、支持,
這種解釋也太詭異了點。
權力由上而下的教育體制
到這裡也還只是以中山國中校內為主的範圍裡而已,
往後的程序還很長,一般學校解聘、資遣老師的程序為,
在學校教師評審委員會決議通過後,
案件會送往縣市政府所屬不適任教師審議小組,又通過後,
當事人如有不服,可向縣市政府教育局教師申訴評議會(申評會)
申訴,如果被駁回,再向上層機關申訴,在省為省申評會,
在直轄市則為教育部申評會。也就是說,
關於蕭曉玲這些莫名其妙的罪證,是至少經過四層委員會,
經過數十位社會賢達審議後通過的。若我們信任這個機制,照理說,
一般性侵、嚴重體罰的老師,也應該早早被逐出杏壇,
但大家都知道不是,因此,我們寧願相信,當局的影響力不小。
要透視結構的運作,需認識權力關係。
每每提到蕭曉玲案是因為政治打壓時,最明顯的事跡是,
當時的教育局副局長林騰蛟,開記者會說明此案時,
記者問蕭何時開始不適任,林連續回答11月12日三次,
她狀告郝龍斌的日期,市長的意志,在這裡表露無遺。
一般人很清楚,市長能任命教育局長,
而教育局長能任命局裡教師申訴評議會委員,至於校長部份,
嚴格來說雖然不能直接任命,但校長遴選同樣也是由上而下的設計,
有著基層老師全無直接投票權等嚴重缺陷。而這整個體制的僵固性,
可以從其中的一個環節看到,當蕭案送到局申評會時,
台北市教師會代表羅德水力擋一年餘,但後來他不再獲聘,
案子馬上快速通關。
當我們把蕭曉玲案的視角,拉高到權力結構時,
當然也不會忘記前面所說的,這層層權力結構作用下來,
坐落到每一個學生身上會是怎樣扭曲的狀況,
這和許多冤案深不見底的角落不同,而具有相當的「臨場感」,
因為每個人不見得會上警察局或法院,但一定經歷過校園,
而且是形塑價值觀時期的國中校園。如此風雲變色的狀況,
可以用學運人士林柏儀聲援蕭曉玲老師的一段話作代表,「我們都知
道,在校園裡,平常好來好去、慈眉善目的背後,總是有那樣一條『
線』,不論學生或老師,跨越了,鎮壓的力量就立刻展現出來。」(
出自「面對青年貧窮化:誰怕蕭曉玲?」)
犧牲後 威權具現
在戒嚴的時代,透過愛國歌曲、各種禁令,
我們對威權的存在是會被時時提醒的;然而解嚴之後,
看似自由化的體制,卻潛藏著一樣毒性的法制、觀念與人心。
筆者曾私下追蹤當時跟著整肅蕭老師的學生的網誌,
看到他們轉貼母校後來的負面新聞,圍觀著它,稍微悉落兩句,
缺乏一種哀矜勿喜的態度,不禁令人遙想,那一場勞師動眾的、
對蕭曉玲的惡性解聘,給了他們什麼樣的教育?
解嚴之後,「人權立國」之類的口號與活動,
有如每天早上看到的陽光,穿透玻璃之城;頭頂上自由的藍天,
彷彿可以任意翱翔,然而一旦想呼吸自由的空氣,
周圍便響起蕭老師聽過的一句辱罵,那時走在走廊上的她,
被學生大喊「妳怎麼不去死」,才知從上而下的權力,
灌輸到孩子身上的樣貌,及玻璃之城的輪廓──
透過異議者的頭破與血流,被撞擊到塗抹到,才終於被察覺到。
原載於台權會網站
http://www.tahr.org.tw/node/1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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